清斋雅室
烹茶谈心
《品茶图》 文徵明
观古人山水画,每每喜见崇山峻岭之中,稍得清旷处,一小屋,屋前空隙之地,微有人影,多半高士一,小童一;高士枯坐,小童俯首茶铛炉间。
眼光继续寻觅,则屋旁不远,有溪流,上有短桥。
桥上偶有人,即有亦仅一,或负樵或骑驴,断不至多。如此构图,乃表达人之楔嵌深邃山野最美最宜之镜也。
《品茶图》局部
倘为风雨之日,树头低压,桥上樵夫弯身急行。
若值大雪,则远山皑皑,而桥上骞驴提蹄不前如凝,防冰滑也。
无论风雪,无论平日,总之,此山水画者,即寻丈巨幅,千岩万壑,远瀑近泉,苍茫极矣。
而人,永远就那么一两个;屋永远就那么一小蓬;桥永远就那么一薄板;何为如此?
为了以最微乎其微之人,微乎其微之物演出于宇宙之舞台,以之搭和无穷之自然也。
《品茶图》局部
碧山深处绝尘埃,面面轩窗对水开。
谷雨乍过茶事好,鼎汤初沸有朋来。
——文徵明·题
又此种山水画,唐宋元明,何止千纸万页,所绘不外是层峦叠嶂、曲水长林,建筑则亭桥茅舍,人物必渔樵耕读,何千篇一律之泥也。
构图如此,固涉个人艺事有高下之别,然于迷人题旨之深爱不舍则千年一也。
此题旨何?便是吾人于深山茂林、幽幽造化之无尽止向往也。
观山水画如此,永不令人厌倦,细审其中山径人迹、水源村庐,心神为之引领,灵台清空,一尘不染,廓然有世外之想,不啻古人所谓烟云供养矣。
《赵孟頫写经换茶图》 明代 仇英
然此画图中之境,恒在峻山峭谷,人究竟如何去得?难矣哉。即便去到。
亦不免想:可得在那间小小草屋歇一会儿脚?此小屋者,见之于画上,门墙固有,却恒不见屋内景状、何器何物;引发人一窥之欲。
只好以古画中平地屋舍求索之,君不见唐六如、文待诏、祁彪佳等名家原本多有写及。
写经与煮茶
幸有此等画作,不啻将深山茅屋特写放大,屋内几凳椅案,历历布陈;炉上茶,窗前花,壁间太湖石,尽收入眼底,直教吾人做了屋内宾客,坐卧其间矣。
近十年来,我与三两佳友亦常思于佳山胜水之旁觅一园地,构筑草堂,春晨秋夕,徜徉其中。
历览名山大川、小村僻乡不知凡几,然终无成,实践之难也。
无怪乎几多人仅得于城市高楼家中刨木斩竹僻一书斋雅室以求差几近之而已。
《事茗图》 明代 唐寅
茅庐草舍
而此摩天楼上雅室,自低处车水马龙路面望之,亦只见小窗昏晦,隐约似闭,一如古画千山万树中点景之草庐,无由窥屋内景态、何器何物,亦引人无限遐思。
便此一节,正现代城市人最可自行发挥创造之舞台。既无人见过真戏、无人读过剧本,你欲如何般演皆成。
煮茶的侍童与到访的友人
要者,不过古时文人归结之所谓径欲仄、桥欲小、墙欲矮、阶欲平、石欲怪、山欲出云…等等那一套,主要是在于如何与大块相唱和罢了。
此便是艺术之生活也,也暗合了老子“人法地天,道法自然”之真谛。
若至人居檐下,恒处斗室,亦是一派别式山水:
君岂不见,光欲微昏,窗欲有格,壁欲毛黄,塌欲其高不过若干,奇石之立不可过于危殆,花器不宜过妍,屏风不宜过分展开,案上小物不可过杂。
既有笔砚,则笔山笔筒或在案上不远处,此时切不可再置它物,如折扇拂尘鼻烟壶香炉茶碗等宛如一古董摊子。更忌案上搁俩铁球,文气顿然扰坏矣。
《松亭试泉图》 明代 仇英
室内既各物宜得其所,又必宜得其数,则可知榻再怎么亦不可多于一件;古琴亦只一,画桌一,禅椅一;循此,则凳不过二三,若再添一二,必不可同式;晓于此,则客人之数亦自然受限;且看文家尝谓“良朋二三”,可知二三之人最是恰好搭配如此清斋雅室之理想之数也。
而室中清坐,烹茶谈心,各客取用身前杯盏,抚看手边文卷器物,时立时坐,物换器移,大抵只在数方寸之间,而竹雕木刻石凿土塑诸多形器无不悉备;
此何尝不是人游移于山树纷纭之宇宙,一如画中情景?
松亭试泉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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