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的碗



文 / 冈仓天心
译 / 江川澜、杨光




刘松年《撵茶图》
绢本设色,南宋,44.2 × 61.9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茶,初为药用,后渐成饮品。在8世纪的中国,饮茶作为雅趣而进入诗歌领域。15世纪的日本把饮茶尊崇为一种审美的宗教,即茶道。茶道是对尘世琐事中隐藏之美的崇拜。它教导纯粹与和谐,人际敬爱的奥秘,社会秩序的浪漫精神。茶道本质上是对不完美的崇拜,是在人生宿命的诸多不可能中试图完成可能的一种温良的希图。



       茶的哲学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美学,因为它同时也表达了伦理和信仰,我们对人类和自然的整体观念。它是卫生学的,因为它要求洁净;它也是经济学的,因为它教导在单纯质朴而不是复杂奢华中寻求安慰。它是精神几何学的,因为它界定我们在宇宙中的定位。它把所有的信徒都变成了品味的贵族,由此代表了真正的东方的民主精神。

 

《日日是好日》剧照
树木希林、黑木华 主演
2018年

       日本长期和世界其他地方隔绝,这不但使人重视内部精神,而且非常有助于茶道的发展。我们的家居与习俗,服饰和饮食,瓷器、漆器、绘画——我们特有的文学——都深受茶道影响。任何研究日本文化的人都不能忽视这一点。茶道的精神既渗透了贵族优雅的闺房,也进入了平民粗陋的茅舍。我们的农民知道插花,最卑微的苦力也懂得向山水施敬。在我们的俗话中,如果一个人不能领悟人生亦庄亦谐的微妙意味,我们说他“没有茶气”;而对无视人间悲苦,听凭感情冲动恣意放浪的唯美主义者,我们会责备他“茶气过盛”。



       旁观者会奇怪这似乎是无中生有。他会说,小小茶杯中何有波澜!但如果我们细想人类的欢愉之杯如此微小——哀伤的泪水能轻易使之满溢,我们的无穷渴求会轻易使之见底,我们就不会再耻于在茶杯中大加发挥而自责了。人们其实走得更远,在对酒神的膜拜中,我们总是过度敬祭,甚至美化了战神沾满血污的形象。为什么不献身于茶的女神,陶然于她的祭坛里流溢出的同情的暖流呢?在象牙瓷碗中的液体琥珀里,品尝者可以找到孔子怡人的谦和,老子的精辟(清警)和释迦牟尼灵妙的芬芳。


喜多川歌麿《难波屋阿北》
1793年,36.4 × 24.1cm
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那些不能在自己的伟大中发现渺小的人,容易在他人的小事中忽略伟大。普通的西方人,见到茶道仪式时,易于在暗藏的自满中将之视为东方人古怪而稚气的天方夜谭般的怪事之一。日本在和平中沉迷艺术的时候,他称之为野蛮。近来武士道——使得我们的战士勇于牺牲的死亡的艺术——吸引了大量的评论,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充分体现我们生活的艺术的茶道。如果所谓的文明是基于好战的丑恶的荣燿,那么我们甘愿做野蛮人,我们乐于等待我们的艺术和信念得到应有的尊敬。

 

水野年方《茶の湯日々草》画册
1896年,35.8 × 24.8cm
现藏于东京都立图书馆



       什么时候西方会理解,或试图理解东方呢?我们亚洲人常常为那些加诸我们身上的事实和幻想所震惊。我们被描述为生活在莲花的芳香中——如果不是在耗子和蟑螂堆里。不是想象力贫弱,就是有着下流的粗俗。印度的灵性被嘲笑为无知,中国的谨严被视为愚钝,日本的爱国主义源自宿命论。据说我们的神经组织迟钝,所以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你们以我们为笑料无可厚非,亚洲也会如此回敬。如果你们知道我们对你们的想象和描写,那会有更多取乐的材料。你们对遥远事物沉迷,对不可思议的事物莫名崇敬,对新鲜未知的事物暗含敌意。你们有着我们难以企及的德行,你们有着过于彰显而无法非难的罪行。我们过去聪明博学的作家说,你们的衣服里掩藏着毛茸茸的尾巴,你们还烹食新生的婴儿!不,你们在我们的心目中还更恶劣,我们常常把你们看作是世界上最伪善的人,因为你们从未实行你们所宣扬的教义。


歌川广重《东海道五十三次之品川》
江户时期,24 × 36.4cm
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这种误解正在我们之中急速消失。东方的许多港口因商业的推动在使用欧洲的语言,亚洲的年轻人成群涌向西方的学院去接受现代的教育。我们的学识还不足以彻底洞悉你们的文化,但是至少我们愿意去学习。我们的一些同胞过多地接受了你们的习俗和礼仪,以为穿上你们的硬领,戴上丝质高筒礼帽就获致了你们的文明。这种热情可叹亦可悲,但却表明了我们甘愿屈膝来接近西方。



       不幸的是,西方的态度并不利于了解东方。基督教的传教士是来传教而非学习的。你们有关我们的知识,如果不是来自旅行者那种不可靠的道听途说,就是仅仅基于对我们浩繁文献的贫乏翻译。罕有像拉夫卡狄奥·赫恩(Lafcadio Hearn)[1]那样忠实公正、饱含爱心的文笔或者像《印度生活的构造》[2]的作者那样,用我们自己的感触作火把,烛照东方的黑暗。

 

濑户唐津茶碗
江户时代
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也许如此坦言无忌表明了我对茶道的无知,茶道的典雅精神要求你按照别人所期待的那样说话,此外无他。但是我不是一个典雅的茶人。新旧两大世界相互的误解已经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一个人无需为改善相互间的理解而献微薄之力去辩解。如果俄罗斯肯屈尊多了解一点日本的话,20世纪初那场血腥的战争场面就不会出现。对东方问题的无视给人类带来了何等悲惨的后果!荒唐地高喊“黄祸”而不以为耻的西方帝国主义,很难意识到亚洲也会觉悟“白祸”的残酷含义。你们也许会嘲笑我们“茶气过重”,难道我们就不会认为你们西方人天性“没有茶气”吗?



       还是让我们停止大陆间针锋相对的讽刺吧,即使两大半球的相互利益没有让我们变得聪明,也该使我们认真一些。我们的发展沿着不同的道路,但我们之间没有理由不能互补。你们以动荡为代价获得了扩张,而我们创造了一种难以御敌的和谐。你们能相信吗?在有的方面,东方胜于西方!


柳柳居辰斋《饮茶的贵族女子与老仆》
江户时代,13.8 × 18.7cm
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异常神奇的是人性已然在茶杯中交汇。茶是唯一受到普遍尊敬的亚洲礼仪。白人轻视我们的宗教与道德,但是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种棕色的饮料。下午茶在今日西方社会中起着重要作用。在托盘和茶碟优雅的碰撞声中,在女主人殷勤致礼的衣袖窸窣声中,在惯例的奶还是糖的问答中,我们知道对茶的崇拜已经毫无疑问地确立了。面对未知其味的冲泡中的茶水,客人们达观而顺从地等候着,从这一事例中可以看出东方思想的至高主宰。


玛丽·卡萨特《茶桌旁的女人》
布面油画,1883–1885年,73.7 × 61 cm
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三木翠山《备茶的年轻女子》
绢本水彩,昭和时代,75.6 × 74.3 cm
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欧洲关于茶的最早记载据说见于一位阿拉伯旅行家的报告,报告称879年以后,广东最主要的税收来自盐和茶。马可·波罗记载了1285年一位财政大臣因擅自提高茶税而被免职。此时正值地理大发现的年代,欧洲人开始进一步了解远东。在16世纪末,荷兰人报道了在东方,人们用一种灌木的叶子制成爽口的饮料这一新闻。吉奥瓦尼·巴蒂斯塔·拉姆西奥(Giovanni Batista Ramusio,1559)、L·阿尔梅达(L. Almeida,1576)、玛菲诺(Maffeno,1588)、塔瑞拉(Tareira,1610)等旅行家也提到了茶。[3]在最后提及的那一年,即1610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首次将茶运到欧洲。法国1636年知道了茶,俄国则在1638年。[4]英国在1650年迎来了茶,并声称其为“上好的,为所有的医生称许的中国饮料。中国人称之为茶,其他国家则称之为Tay,或者Tee”。



       跟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一样,对茶的宣传也遭遇到了反对的意见。持异论者如亨利·萨维尔(Henry Saville,1678)抨击饮茶是种不洁的恶习。乔纳斯·汉威(Jonas Hanway,《论茶》,1756)说饮茶有损男人的身高和仪表,也有损女性魅力。茶最初价格昂贵(一磅约15到16先令),普通人无法消费,只是“王室用于高规格款待及享用的物品,王侯贵族之间的赠答品”。尽管有此障碍,茶饮之风还是以惊人的速度风靡于世,18世纪上半叶,伦敦的咖啡馆实际上成为茶馆,像艾迪生(Addison)[5]和斯蒂尔(Steele)这些沉迷于饮茶的才子们时常流连于此。这种饮品很快成为生活的必需品,因而也成为征税的对象。我们由此会想到茶在现代历史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美国作为殖民地一直屈从于压迫,直到人们不堪忍耐茶的重税而爆发。美国的独立是从把茶叶箱扔进波士顿港口开始的。




纳撒尼尔·柯里尔《波士顿倾茶事件》
石版画,1846年,19.53 × 31.75 cm
现藏于斯普林菲尔德博物馆



       茶的味道里有种微妙的魅力,这让它变得难以抗拒,并被理想化。西方的智者很快就将他们思想的芬芳与茶的灵氛合为一体。它不像葡萄酒那么傲慢,也没有咖啡那么自我,更没有可可那样故作天真。早在1711年的《旁观者》里就有一段话:



       “因此,我们要特别向所有起居有常的家庭推荐我的想法:每天早上留出一小时给茶、面包和黄油;并且为他们着想,热切建议把这份报纸当作茶点的一部分,让人按时备好。”



       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6]将自己描画成一个“顽固而厚颜的饮茶者,二十年来用这种神奇植物的浸泡液来消食,一个靠茶水消磨夜晚,因茶水在午夜得到慰藉,伴着茶水迎接黎明的人”。




托马斯·罗兰森《约翰逊与詹姆斯喝茶》
蚀刻版画,1786年,27.2 x 31.8 cm
现藏于英国皇家收藏基金会



       一个公认的茶之信徒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说出了茶道的真髓,他说,他所知道的最大的快乐就是暗中行善,并被偶然发现。茶道就是这样一种隐藏着你可以发现的美的艺术,一种你怯于表露的暗示的艺术。它是一种冷静而彻底地自嘲的高雅的秘密。茶道本身就是一种幽默——一种达观的微笑。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真正的幽默作家都可以称为茶哲学家。比如萨克雷,当然还有莎士比亚。颓废派的诗人们[7](这个世界什么时候不颓废呢?)在反对物质主义时,某种程度上也接受了茶道。今天,也许在茶道这种对不完美的认真的冥想中,西方和东方可以找到共同的安慰。



       道教徒说,在“无始”的太初,精神和物质进行了殊死的争斗。最终,天上的太阳黄帝战胜了大地和黑暗之神祝融。在临终的痛苦中,巨人祝融一头向太阳的天顶撞去,撞碎了碧玉的天顶,群星流离失所,月亮漫无目的地在荒凉破碎的夜空中彷徨。失望之中,黄帝四面八方寻找补天的人。他的辛劳没有白费,东海出现了一位女神女娲,角冠龙尾,身披火焰铠甲,光艳照人,她用有魔力的大锅熔炼五色彩虹,修补好了中国的天空。不过据说女娲忘记填补天上两条细小缝隙,就此生发了爱的二元性——两个灵魂永不停息地在空间流转,直到合为一体,形成完整的宇宙。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重建自己希望与和平的天空。


长谷川等伯《松林图》
纸本水墨,桃山时代,156.8 × 356 cm
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现在人类的天空确实毁于为了财富和权力而进行的独眼巨人[8]式的争斗之中。这个世界在自私与恶俗的阴影中摸索。出于邪心购买知识,施善只为实利。东西方就像两条在狂乱的海中翻弄的龙,徒劳地想重新获得生命的宝石。我们需要女娲来修补这座巨大的废墟。我们等待这一伟大的显灵。与此同时,让我们啜饮一杯茶。午后之光辉耀竹林,泉水在潺潺畅涌,松籁之声在茶釜中鸣响。让我们沉浸于瞬息的梦幻,流连于这一美丽的愚行之中吧。





本文选自冈仓天心、九鬼周造《茶之书·“粹”的构造》,江川澜、杨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注释:

[1]拉夫卡狄奥·赫恩(Lafcadio Hearn,1850—1904),希腊裔英国作家,1890年移居日本,在松江中学任教,与日本人小泉节子结婚后改名为小泉八云。先后在第五高等学校、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教授英语和英国文学,著有英国文学批评论著及有关日本文化的书籍《心》《怪谈》《日本精神》等。天心旅居美国时,曾著文《为小泉八云一辩》载于《纽约时报》。

[2]《印度生活的构造》(The Web of Indian Life),作者为Sister Nivedita,英国人,原名Magaret Elizabeth Nobul,印度思想家威埃卡南达(Vivekananda)的入门弟子,受他感召,后半生都在印度修行,是印度独立的支持者。天心1901年访问印度时结识了她,其著作《东洋的理想》(The Ideals of the East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Art of Japan)得到她的校正,序言也是她所写,该书在她的协助下1903年首次出版于伦敦。

[3]参见保尔·克兰塞尔(Paul Kransel)《论文集》(Disserrations),柏林,1902。——原注

[4]Mercuris, Politicus, 1665. ——原注

[5]艾迪生(Joseph Addison,1672—1719,英国散文家、诗人、剧作家以及政治家。在文学史上艾迪生的名字常与其友人理査德·斯蒂尔(Richard Steele)—起被提起,两人最重要的贡献是共同创办了两份著名的杂志《闲谈者》(Tatler)与《旁观者》(Spectator)。文笔幽默闲雅,为英国小品文典范。

[6]约翰逊博士(1709—1784),英国著名文献学家、批评家、诗人、词典编撰者。

[7]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英国和法国出现的诗歌流派,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唯美主义,善用极端的个人象征比喻,挑战既有的伦理道德及美学,反抗机械文明的物质文明。代表人物有法国的魏尔伦、兰波、波德莱尔,英国的王尔德、罗塞蒂等。

[8]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Cyclop,希腊文原意是“圆眼”,精于锻造,好冲动,性凶猛,食人。《奥德赛》中曾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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